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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南手札 - 一束妖娆

来源: 北部文学城 时间:2021-07-13

(一)

云南有一些地方,很美,但却很难庄重,全无仙风道骨。

妖与仙的根本区别之处,在于同凡间的联系。仙气引导脱离尘埃,能去浊生新、净化提纯;妖却专注于引诱,为达目的,供给种种至高享受,使人流连肉身。

类似的山精树怪,神话中出现很多。貌美不拘伦理,无需高超法术,只管投怀送抱。发一摆腰肢一转,顷刻便能吸心摄魂。

丽江和束河,正是这样的一双妖精。乍看眉眼颇相似,瞧仔细了,才发现差异。

丽江是成熟轻薄的女子。成天价勾了海内外的客来,推杯换盏,浑不知日月几何,血色罗裙翻酒污。

她艳而堕落,初时会为之倾倒,但难以沉溺良久。那里的生活,残酷虚幻,欢笑宴饮中暗自痛楚,昭示着凛凛的结局。一枕黄粱,过后心神恍惚,嘴里苦涩。

束河则不然,气质像雨后初晴,也娇俏温婉许多。不仅离风尘甚远。还夹杂一丝幽静、几分天然的烂漫。

而作为一位姿容绝世、名声遐迩的佳人,她的幽静和烂漫,都令我生疑。又或者,仅仅属于肤浅表象。犹抱琵琶,实质却是更致命的妖气。

(二)

刚来到束河,有一点探险的紧张。导游匆匆指点过方向,便顾自离开,声称镇上民风纯良,尽可以自由行动。

面前一条长街,自下而上。沿路往坡上走,两旁遍地泉眼,遍地渠。家家户户,还是青石砌的建筑,只不过,更低矮更小巧,游人寥落。

途径狭窄河流。几个纳西妇女,在地上铺些树叶,放着柳条筐,摆了各样水果售卖。浓绿叶片间,红的欲滴紫的鲜妍,多数都挂着糖霜,非常明确地逗引食欲。却让人只顾呆呆看,羞于触摸。

果子是此地名产,以糖分高、汁多著称。买了几个就地清洗,河面上,阳光簇簇跳跃,灼灼其华,手探入水中却是冷彻。

我剖开一枚洗净的石榴。这种果,外观毫不起眼,上面还有瘢痕、光阴留下的伤。但当锃亮刀锋划过单薄表皮,轻轻一掰之下,触目晶莹。

它如何孕育,似乎从未留心。只记得胜火的满树榴花,曾经多么迫切地争胜,凋残之后分文不值,落地践踏成泥。

一株孤傲花树,从此尽洗铅华,争竞之心却仍顽固不改。风里雨里漫长的內省,仅仅是为了,很后那瞬间的绝色倾城。

——石榴汁甜而无香气,没多少实质内容,吮尽后徒留空虚。我剥得非常认真,留下很后三五颗,与零碎残渣共同丢入水中。仿佛抛掷的,都是蹉跎的流年。

几点如血鲜红,在水中随波荡漾,任意地漂向下游。区区山果,半生浮沉微不足道,至此终结。

(三)

提起《再别康桥》,徐志摩那句“在康河的柔波里,我甘心做一条水草。”大约都记得罢。

一条水草,一缕善感诗心,辗转悱恻,难解难分。

可是没来过束河,诗人哪里晓得,身为水草的极乐?

这里山泉和水潭,都显静,因为太清透,还略有些浅,真正深度无从估计。平时如翠色晶体,皎洁平坦,风过处却轻轻动荡。

晶体内鱼群往来,斑斓砾石随光线伸曲,瞬息不定,却像万花筒的缤纷景致。束河的水草,无限滋润充分舒展,懒洋洋眠在春闺里,远离工业的暴戾,一梦无疆。

它们属于何门、何目?我并未考证。不过都柔软无骨、浅碧深黛,媚,媚如妖精的长发青丝。

浮云丽日下,束河这佳人步出山林,悠然自得地沐浴潭中。水为镜风作梳,意态由来画不成。青丝三千,细浪一根一根捋着,梳洗成一匹幽凉锦缎,滑不留手。

她妆饰完毕,眼波横流,仰首脉脉望向玉龙雪山。那位纳西图腾,顿时酥了半侧。

魁梧的银甲勇士,想必正是她的情郎,夜骑白马来,擅自私会。

若非如此,何至于掏心掏肺、宠爱无边?

英雄气短时,双手将很和煦的风、很妙的景,珠翠花钿,全都巴巴地捧了来,只为讨这妖精欢喜。

(四)

进入镇中心,行人渐渐稠密。市集交易的小广场,亦称四方街,灯笼酒旗,略显繁荣,但还远远不至拥挤。

在四方街上,我看见一个奇装异服的妇人,站在路旁,边炸边卖油饼和肉串。

目测她至少五十岁,民族不详,发辫已经花白了,仍旧十分爱俏。周身衣裳是纷杂的彩色,数重项链层叠错落,而且,侧面别一朵大的朱红山茶。

这身装扮极为怪诞,却全无破绽,构成另类的时尚。那时,波西米亚风格还未流行。

不少游客觉得惊奇,纷纷过去要求合影。她非常大方地配合,镜头前格外兴奋,丝毫不显衰朽,灿若一朵山茶。

路过一家手工作坊门口,有年轻女子,正用精细铁器蘸了热蜡,小心翼翼,在捆绑的布上勾勒图案。旁边深桶满盛染料,品种并不丰富,孔雀蓝为主。

勾勒完成的棉布,被整匹浸到染料里,经历固定时辰,再以热水溶解蜡油,清洗,挂起来晾晒。院落光线普照时,唰啦一下抖开,简单布面上许多抽象文字、人物动物图案突兀地跳脱出来,像洁白昙花意外绽开于早晨,触目惊心,荒唐难以置信。

蜡染的衣服布料粗劣,往往洗几水就开始褪色,我却依然乐于购买,皆因喜欢上面细小的冰裂状纹理。它们永不重复,经验、人工只能大致刻划,而终无法彻底掌握。还有一些诡秘意味,源于时光深处,以及瞬间的灵感闪动。

这纹理属于束河,单单地属于束河,如昙花唯独附着于自身枝头。我见过几次,时髦的都市女孩,描眉涂唇,踏高跟鞋戴施华洛世奇的首饰,身着这种手工裙装在车流里穿行,别扭之极。

山和水,衬托的背景一旦离开,它们便只能收藏,再也不适宜穿戴。

(五)

既含睇兮又宜笑,子慕予兮善窈窕——作为妖精,轶闻是少不了的,因为有太多倾慕眼光追随。

据传,她极其温婉可人,很淑女。还有一点儿清高,小资格调。

但我知道,那种欲语还羞、步步生莲的风姿情态,绝非教养、趣味所能缔造,而完全出于刻意拿捏。自恋癖、洁癖,并且传染到每个角落。

拿捏是慢动作,急不得。譬如翘兰花指,非得一瓣一瓣徐徐展开,仿佛无心划过空气,否则,就毫无矜持的美感。

所以要慢。无论说话、品茗还是梳妆,都必须慢。

时间在束河格外宽松,手表秒针的节奏,尤其滞涩。老式纺车摇着纱线,一寸寸向前磨蹭,根本不为生计,只供消遣和打发无聊。

途径一间平凡茶馆,格子窗前,大朵的鲜黄色当众横陈,点亮我疲惫的眼眸。

在梵高《向日葵》中,它们狂热动荡,毫无忌惮地充满渴望,此刻却含蓄而低回,只有装饰性,只有无边明净。任凭哪个角度,都不骄不躁。

供养这耀眼金黄的陶罐,深褐粗糙,笨拙地手绘出原始图形。几把破败高背藤椅,无形摆成了对饮格局,暗含诱惑如舒适的怀抱。

我在藤椅里坐下,伸展劳累四肢,消耗十分钟,等候一杯玫瑰普洱。两个草编小篓摆在面前,以及一副残局,抓把琉璃子儿扬在棋盘上,纷纷坠落的清脆,愈见周围寂静。

树穿过屋檐。太阳地里,几只麻雀争食蚯蚓。花猫懒洋洋睡着,黑白短毛交界的地方,有块多余墨痕,令我想起曾经钟爱过、又不慎碎裂的一件素胚远山甁。

茶终于端来,饮具竟是粗瓷大杯,毫无雕琢,却又刻意地古朴。升腾热气间,细长叶片徐徐散开,绛紫玫瑰浮现。

衣袋里,似有硬物,伸手掏了掏,从中倒出些干燥花朵、归程票,还有一本旅游图册。漫无目的地翻阅,束河的名字,原来只是译音而已,徐霞客游记里的“十和”。

纳西语?译音?“十和”?!

可我还是更爱“束河”呀!聘聘婷婷我见犹怜、怯生生娇滴滴的束河!那个束字,实在媚,实在贴合她的性情,就好比花束,好比纤腰一束。

——而当“束”与“河”比肩相依,该如何解读?

杯中静水流香,日影纹丝不动,岁月亦困乏欲睡。我痴痴看那猫和向日葵,然后自作多情地想到:它是荒凉生命中兀自摇曳、留驻于时光之外的一束妖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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