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定是上帝的意思。它被小贩用独轮车千里迢迢从南国推到中原,在成千上百的蒲扇中,一眼被我的母亲相中:月白色的质地透出淡雅的韵味;圆圆的扇面,是月亮的复制品吧;那坚挺的扇柄,叫人想起稳固、牢靠、成熟。
那把蒲扇因此进了我们家中,成了母亲的专用物。这样,母亲和我们轻微的生命天平上,突然就增加了一个不小的砝码。
母亲把扇子用凉水浸泡一下,拿出来,上面盖上一块木板,木板上面再压一块石头。这是压压蒲扇的性子,蒲扇也要修身养性啊。一天以后,掀去石头和木板,蒲扇果然就变得平展温和。
这还不够,母亲又在蒲扇的周围,用粉红色的布条镶边,既结实又耐看,好像带着红晕的满月,却有着月亮没有的草木清香。父亲蘸着墨汁,用流畅的行书小楷,写下古人的诗句,然后放在煤油灯上熏烤,很后拭去着墨的地方,一首泛着古铜色底版的小诗,就呈现于扇面:昨夜圆非今夜圆,却疑圆处减婵娟。一年十二度圆缺,能得几多时少年。
这样,经过一番精心打造,母亲手里的蒲扇就有了深度和厚度,就有了理性和诗性。
每一个夏天的夜晚,母亲静坐于小院里葡萄藤下,摇着蒲扇,为没有睡着的儿女们讲天上神秘的故事,讲民间古老的传说。母亲手里的蒲扇均匀地摇着,宛如日子,有条不紊。
月光透过葡萄架上的藤叶和一嘟噜一嘟噜酱紫色的葡萄,连续不断地洒在我们的身上,洒在母亲的手臂上,很后滑落在月白色的蒲扇上。
透过稀疏的枝叶,天上的月亮看到了母亲手里摇着一轮明月,和自己一模一样的、圆圆的、淡淡的月亮。天上的月亮和母亲手里月亮相视时,它看到母亲手里的月亮泛着银白色的光,和自己的光遥相呼应。它觉得,那应当是神的暗谕。
于是,天上的月亮和母亲手中的月亮相拥了。
这时候,夜已睡了,鼾声黝黑黝黑的。星星已睡了,呼吸一闪一闪的。孩子们也睡了,梦景香甜香甜的。
母亲没有睡。
她抬头看看天上,天上的月亮没有睡。蓝天一碧如洗,月亮浮在海洋般的天空里,轻轻摇荡。她看到,玉兔、吴刚在月宫里重复着亘古不变的动作;李白醉卧月宫,喃喃自语:白兔捣药成,问言与谁餐。蟾蜍蚀圆影,大明夜已残。母亲读过私塾,颇有文化,李白爱酒、爱狂、也爱月,母亲当然是知道的。也是这样一个夜月中天,水波不兴时候吧,月亮映在江中,好像一轮白玉盘,一阵微风过处,又散作万点银光。多么美丽!多么光明!多么诱人!……醉倚在船舷上的李白,伸出了他的双手,向着一片银色的光辉扑去……船夫恍惚看见,刚才还邀他喝过三杯的李先生,跨在一条鲸鱼背上随波逐流去了,永远地去了。去了哪里呢?母亲此时明白,李白是去了天上,夜夜和月亮做伴了。
母亲没有睡。
她低头看看手中的月亮,手里的月亮也没有睡。母亲手里的月亮摇啊摇,它是在赶路呢。它来到每一个等待它的孩子们面前,它一眼就看见了那些汗津津的小脸,看见了蚊虫叮咬后起着红泡的小胳膊,看见了那些等待它送来清新、凉爽的心情,看见了一片荒漠的处女地。它在夏日里和母亲日夜相伴,当然就更懂得母亲那爱怜的目光。于是,它和天上赶路的月亮,联手制成一个温馨可人的摇篮,轻轻地摇啊摇,用世上很优美的摇篮曲,把童话美妙地摇进孩子们的梦境,摇进一天天的日子里。
我觉得,无论是天上的月亮,还是母亲手中的月亮,都是一个辽阔、神秘、清静的教堂。听听,人间天上,花草树木,飞禽走兽,都在祈祷着宁静、和平和安详。月亮摇啊摇,那是对我们,包括万事万物谆谆的教诲,我们的内心,被这清凉的月光打磨得得柔软、光洁、亮堂。
谁在摇动着天上的月亮?是浩渺无际的宇宙啊,是无所不能的神啊。神摇动了月亮,摇落了月光。神用这些月光,照亮漫漫长夜,照亮我们愚昧、昏暗的心灵。
由此看来,母亲也是神,她摇动手中的月亮,把母性的光辉,摇进我们狭窄、冷酷、脆弱的心胸,使我们的心变得宽阔、温暖、柔韧。
其实母亲不是神,她站在千千万万母亲中间,没有丝毫的特殊之处。她给予我们的爱和所有的母爱一样,不计成本,也不计报酬。但母亲是伟大的,她的一生贫穷而凄苦,却以多病的躯体,生养了我们兄妹六人。生活中的七灾八难没有压垮它,反而给她以坚强。母亲足不出户,但给了我们一个无垠的世界。
天上的月亮慢慢腾腾地摇着,神的光辉渗透到每一个角落。母亲手里的月亮也在慢慢腾腾地摇着,青丝转眼摇成白发。有时,母亲打了一个盹,手里的蒲扇停顿了一下,其实那只是行程中一个小小的驿站,稍作休息,行路又继续了。她知道,天上的月亮和手中的月亮只要还在摇着,日子就不会断接,就有希望,就有盼头。
响晴的夜晚,天上的月亮夜复一夜地摇曳生辉,而我的母亲,已经仙逝三十多年了。母亲手里的蒲扇,被现代汉语词典定性为干巴巴的九个字:用香蒲叶做成的扇子。而母亲摇动扇子——手中月亮的形象,也成了古老乡村很后一个完美造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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